梦轩札记:《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
一、杂记
看这本书大约花去4、5日时间,总体来说,当得上一个“值”字,作为一本比较通俗地转述尼采思想的非专业著作,它基本回应了我所有的期待:对于尼采思想的一切要点和范畴,都有所涉及;而在此基础上所作的阐发,虽不知多少程度上贴合尼采的本意,但大抵不是胡说,而有作者同样真诚之思考。如此,实际可视同一种“双丰收”。
关于周国平与尼采的渊源,我最初是在大一时知道的。当时我在挑选尼采原著的中译本,于是向教授我西方哲学课程的鲍建竹老师请教。他具体的回答我已记不清了,但概要是:周国平近些年的兴趣似又回到了尼采上,如有他的译本,当是首选;其次,则可以看孙周兴的译本。我想,孙应该是近些年风头最劲的尼采研究者,见解通透深刻;而周大约却是一个洪荒时期的开拓者,所言朦胧而富于一种审美的迷幻意境。
然而大概因为涉世太深,周国平本人的运气似乎不是很好。听说8、90年代曾有“女生不可不读周国平”的时谚,如今他却成了所谓“直男癌”的代表,专被一些蓄势待发的姑娘们厮打,招架得颇为狼狈。与此同时,豆瓣书评里也出现“学渣”一类的蔑称,仿佛周国平的学术同他的人格一样,双双地一文不值了。
我实在无意闲话周国平的种种是非,只想谈谈他的书给我带来了什么收获——这可以归功于他,也可以归功于我,但实在不重要,因为到最后这一切都只属于我,正如这本书混杂了尼采和周国平的思想果实,最终却还是只能贴上周的标签一样。不论一切外来的刺激究竟来自何方,它们都只是我个人思想的催化剂罢了。只有学者才必须正本清源,而对一个人生的思考者和实践者来说,只需要摘取最后的果实就已足够。
二、新知&新语
1、对人的错误认识成就了人
我从前提到一种“人类中心主义”时,总是简单地投以鄙夷或轻蔑,以为那不过一种文艺复兴以来长期主宰了人类精神的谬论罢了。对于这种主义本身,从来没有考察,也未曾在意其影响——要而言之,我只当它是“错”的,因此,由它而来的一切衍生物和推论也都是“错”的,没有去认真对待的价值。譬如在2012年的一篇影评中,我就批判:“人原本来自生物圈,一直是这个自然界的组成部分,从未逃离其中;可是人却将自己看作自然的异化,以为他们已经走向自然的反面。强调人与自然的对立与矛盾,看似放低了姿态,实际上却是无以复加地坚持着唯我独尊式的傲慢”。而当发现尼采思想中也隐含着这一逻辑时,我又评论:“尼采从一开始就是站在文明的起跑线上来反思的,或者说,尽管尼采一再强调人内在的野蛮本性,他的反思却包含了几乎是彻底的人文主义精神——即把人放在优越的支配者的地位来思考,而不是作为一种为种群存续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却仍然不可避免地被笼罩在灭绝的阴影中的自然的竞争者来思考。”
然而,周著在这里所提到的“人的自我创造的途径是评价,而且往往是错误的评价”、“幻想也能成为真实的动机,产生实在的效果”,却为我打开了前所未有的思路。是的,“人类中心论”当然是一种荒唐的谎言,然而却也是过去人心目中对人最真实的评价。评价所以有决定性的意义,就在于“人是尚未定型的动物”;因此,人以为自己所具有的形式,就有可能成为人为自己创造的真实的模型和枷锁。换言之,即使“人与动物之间有根本性的区别”最终被证明是一个拙劣的骗局,它也必因其之前的未被拆穿而发挥了强大的功效;人可能正因对自己人生的误解而产生过一种盲目的动力,促使人真的发展出与动物间的根本性区别也未可知。
2、意志自由
自由也许是一个具有永恒价值的话题,因为即便在人最渴望将自己卖给一个强权的奴隶主时,他们也不会忘记去祈祷这一过程本身是自由的。自由意味着可能性,而可能性是人生意义产出的唯一途径。周著在这里比较了三种意志自由的形式,我总结为:想当然的自由、超验的自由和创造的自由。
想当然的自由即人类常识中一种认为自己的意志“显然”是自由的观点。然而斯宾诺莎指出,人所以觉得意志是自由的,是因为他只能感知自己的意愿,而对于决定这意愿的原因一无所知。尼采则进一步通过对无意识领域的分析,揭示出愿望作为“一种弄得非常巧妙的机械装置”的运行过程。如此,则无意识领域的发现不啻为此种自由的天敌。我们能否自由地掌握爱与愤怒?仔细想想,恐怕任何人都知道不能的。
超验的自由是人从某种超验本质获得的自由,实际上即是人通过其自我评价而论证得来的“自由”。具有代表性的是奥古斯丁等基督教思想家的自由观,他们从上帝全善出发,以人的自由意志为“恶”的源泉;既然上帝的意图只有善的,那么人可以作恶,必然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因此,这种“自由”就成了人可以被论罪的依据,从而使基督教成为“刽子手的形而上学”。另一方面,尼采既主张人的本质还未定型,当然也不可能赞成从本质规定来的“自由”。
创造的自由正是凭藉突破本质而获得的自由。它的基础是,人“不是一个意图、一个意愿、一个目的的产物,不能用他尝试去实现一种‘人的理想’或‘幸福的理想’或‘道德的理想’,——想要按照任何目的铸造他的天性是荒谬的”。人类超验本质的缺如,决定了本质意义上的自由和不自由都是不确切的,那么相反,超越和创造自己的本质却成为了一种新的自由。这就是存在先于本质的自由,存在可以选择其本质,亦可在此在的过程中不断刷新和创造其本质。
3、理性主义
“理性主义”是一个被广泛滥用和误用的名词。它时而与经验主义相对,时而蒙昧主义(如果真有这种主义的话)相对,在不同人的口中有不同的含义。我以前作过不少文章来谈这两条之间的混淆,却忽视了这个词的第三种含义,即“理性主义”在现代,还可以与“非理性主义”相对的。如果说,真要给“理性主义”赋予一种内涵的话,我想,与“非理性主义”相对最适合不过了。相比之下,另两种更贴切“唯理主义”和“理智主义”这样的名称。只有在与非理性主义相对立的立场上,理性主义才真正具有了一种恰如其分的立场。
在周著中,这种作为批判对象的理性主义,被描述为以下三个层次:首先,理性主义把逻辑思维提升到至高地位,而逻辑思维不过是人与外部世界相联系的一种工具;其次,理性主义假定世界具有一种逻辑本性,因此,世界一方面能被人类思维所把握,另一方面保证人类目的的实现;最后,理性主义把人视为受逻辑支配的理性动物,不去探究逻辑思维的非逻辑起源,也无视真正支配人的意愿和行为的无意识领域。
归根结柢,理性主义者把世界的本质、人的本质和人生的意义都归结为理性,而与之相反的意见则是:“科学不能为人生提供真实的意义;并无一个合乎理性的本体世界,世界的意义靠人去赋予;一切理性事物都具有非理性的起源;人的心理中有一个无意识领域,其中潜藏着人的意愿和行为的真正动机”。这种冲突可以成为解读许多现代思潮的钥匙。
4、尼采并非没有以“类”为前提来思考
我从前想当然地认为,尼采所以将奴隶道德与主人道德对立得那样决绝,是因为他没有从人类这一整体出发来思考,结果错误地把强力意志的侵略性全部加诸同类身上的结果。因此,我在2012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物种之间的压迫优先于物种内部的压迫,在任何条件下,人类都必须先维持自己在生物圈中的优势地位,然后才可以有一切内部的消耗与竞争。道德就是响应了这样的生命需求的东西,它通过有序的方式组织人类的一切资源以对抗外在于人类社会的力量。”
但其实似乎是我误会了。周著所引尼采《快乐的知识》中有这样的描述:“我无论用善的还是恶的眼光看人,我发现他们只有一个使命,不论全体还是个人,都是要做有利于人的族类之保存的事情。”从这里看,尼采实际清楚,人作为一个“类”的行动模式,实际上是牢牢刻印在个人的行为方式之中的。
那么,造成尼采对道德解释偏颇的原因,就只能归结为危机感的缺失。尼采当然感到了人类灭亡的危机感,但他是从人类内部察知的——他是从人类的软弱和“生命力”的缺失,来预言人类的退化的。但实际上,人类的外壳远不如他想象中的坚硬,“他讴歌自己理想中丰满强悍的人类,却忽视了人类作为大自然的一员,还从来没有彻底逃脱毁灭的命运,一直都停留在朝不保夕的处境中”。现代人的问题不仅仅是精神的软弱,生存环境的恶化已经将人类的推到迫于自救的边缘;“壳”的巩固与生命力的坚强化相比,可能远为紧迫,成为“有利于人的族类之保存”的首要任务。
5、意识是自我的终端而非起点
意识是自我的终端而非起点,这是我对周著所叙尼采意识论作的总结。现代的一些哲学流派认为,人的一切思想活动,都不过是语言的形式。这种认识其实在尼采这里就已经得到了体现:“我们意识中显现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在其全部细节中被配置,被简化,被图示化,被解释过了”。这即是说,当我们去意识自己的意识时,这种意识已经揉进了我们的知识和思考范畴,从而被语言“解释过了”。换言之,我们的意识在把握一切内容时,都是通过将它抽象化和符号化来把握的,而这也意味着,意识的内容实际依赖于语词的丰富性;语词的匮乏必定导致意识的虚弱。
尼采还将意识的功能诉诸“利益”:“一般来说,什么东西进入我们的意识,其标准完全取决于被意识到的重大利益。”而这种“利益”就在于,“意识根本就是在传达的需要逼迫下发展出来的——它一开始就只是在人与人之间才是必要的、有用的,而且按这有用的程度而发展”。在“交流的工具”这一层面上,意识与语言仍然是一体两面的;意识为交流服务,就意味着意识本身与语言一样,也不过是将个人鲜明而独特的体验转化成一般化的内容和描述而已。人从开始意识自己起,这个自己就已经面目全非了。
语言是意识的界面,而意识作为终端的意义还在于,意识能够接收无意识的结果。当无意识活动的结论变得清晰而极端时,意识就接收到它并以我们熟悉的语言加以呈现。因此,“思想是一回事,行为又是一回事,行为的观念又是一回事。因果之轮并不回转于它们之间”。
6、审美化的人生
这是一个须以性情来体会,而不应过多地加以描述的话题。作为一种人生态度,审美化的人生以追求审美的梦与醉为人生的尺度,它与真理的人生态度和伦理的人生态度都是相对的。人生的意义在于求得真相吗?人生的意义在于被评价为善吗?还是说,人生的意义只在于其丰盛和美好呢?这无疑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如果要以见仁见智的眼光去考量它,那这样的人生,又何足挂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