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纸的告别
过去十二年里,一直有一沓厚重的版纸卧在老房子前厅的地上。它不知堆在一起多久,四周不平整的部分,都在重力的拉扯下下沉,宛如新款曲面屏的样子。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沾满灰尘,揭起一点,便可见黑白的界限;把灰拭去,再看那泾渭分明底下,又涌现犬牙交错的黄色毛边。只有最顶上的一张与众不同,它通体浮金、凹凸不平,脆得好像一张普通的纸,遍布各种物体的压痕。我想,这是保护的代价。
父亲有堆积记忆的习惯,因此,房不论大小新旧,都挤得可怕;日积月累,竟无处可以下足。终于在六年以前,他吵闹:“这次一定要把东西丢掉!”我于是郑重地搞出几箱中学时代的书卷笔记,一一照相记录,准备与它们离别。但父亲却不舍得,最后只草草扔些别的,又把所有文书“科学地”堆积起来,挪出行走的路径了事。我们就这样完成了一次令人哑然失笑的扫除。
版纸旁观了六年前的扫除。那时候没人管它,仿佛它是理所当然的住客,可以永远在厅里停留。我也没有管它,任由它记着我和许多人的故事。我无从知道每个故事的前途,但总想尽可能留一些牵绊,以期不期而至的关系;但命运的吸引终归有限——从头窥不到的结局,常在不经意间写完,蓦然回首,才远远眺见静的时间。往日的困难没有延续,但今时仍有困难;静的时间和故事不再动,但还有故事在动。我的人生回不去,版纸也终于留不住,要同新的生活告别。
我决定丢弃多余的《第六感》印品。丢弃之前,是该作一场告别;但事到如今,竟不知能说什么。二零零八年的我心乱如麻,我的已经失败一次的中学生涯正缓步推进新的谷底。日光与庭园的繁茂不能打动我,反滋生了影子,成为我对抗热风的阵地。我唯一能接受的能源只从一处来,但她始终没有明白给我——我也许是气忿了,忿而要做些出人意料的事业。
这沓版纸就是十二年前从我内心挖出的奇美拉——它的根源来自一位姑娘,名字取自另一位姑娘,诞生则仰仗另两位姑娘。班长以为真做的是班刊,捐给我剩余的班费;父亲虽然也不情愿,但到底给予了支持。实际上,我不过打着集体或事业的幌子,做一些少男少女的俗事。这些俗事当得上告别吗?我考虑着这样的事,随后立即明白——我其实不想和它们告别的。但那究竟是静的时间。静的时间和故事不再动,但还有故事在动。我的人生回不去,旧故事也终于留不住,要同新的故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