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的解析
我已住在杭州九溪两天了,这里青山绿水,大江为伴;今日上灵隐,攀飞来峰、北高峰,访韬光寺、永福寺,看石刻、佛堂,种种实在目不暇接。然而不论山水还是庙宇,都不能教我忘记逃到杭州的初心——又或者我早暗示了自己:没用的,逃不开的,无聊也好,烦恼也好,都不是跑一趟哪里就可以消磨的;它还将长久伴随着我,到永劫的未来。
就在这一秒,我无聊着,也烦恼着。烦恼出于看不进书,而无聊则因除看书以外的各种事物皆不能告慰我内心的空洞。更糟糕的是,我愈是集中精力想要克服这种困境,自己就愈是变得耳聪目明,结果周遭一切细微的变化全在掌握之中,眼前的书反而逐渐远去,淹没在各种感官发出的警报的洪流中了。
我在烦恼什么呢?不断叩问自己,却不能知道问题的症结;不明不白,更令人焦躁不安。佛家云,烦恼始于内心执着外物,人不能自已;而在西方哲学中,从叔本华、尼采的意志主义开始发掘的“潜意识”,也同样道出了玄机。实际上,与理智主义的乐观精神相反,人的内心活动既不受控制,也不清楚直观;烦恼的种子,就埋藏在其中。
我要寻找它。我在烦恼什么呢!每当我执意追求,出现在我意志的螺线正中的,好像只是一些不起眼的近忧——下周要交论文了;明天要演讲了;后天竟还要回一趟家,路上又化一个半小时。这种种安排,好像一颗颗楔子,刺入我原本连贯的时间。难道竟是它们阻碍了我心情的平和?
回想起来,最近这一大波烦恼的来临似乎始于一次突发事件。几个星期前,我日常看书用的电子阅读器摔坏了;那以后,我变得无所适从——步调全乱了,我失去了选择的空间;结果连实体书也看不进去,只有浑浑噩噩、虚度光阴而已。如果说,这骤然而至的烦恼与前面所谓的近忧有什么共通之处,大约就在于它们都剥夺了我选择的某种可能。啊。我的时间不能安排了。我的时间被安排了。啊!我的行动不能安排了。我行动的臂膊被折断了!
那么,我在意的只是这种作出选择的余裕吗?如果仅仅如此,为何事到如今,我的趣味竟变得如此狭窄——我明明知道,兴趣的单调是生命匮乏的征兆,人生价值是人生活的异化;生命不该有什么主题,如果有,那也只能是人生的全部内容和其存在本身。可是,这样的我,生活的重心却被不容辩驳地制订了。生命本没有价值,我的生活却被赋予了价值——下周要交论文了;明天要演讲了;还有四个月,我就必须上交主题既定的毕业论文了!
也许除看书以外的各种事物皆不能告慰我内心空洞的真正原因,是除看书以外的各种事物皆不能助我完成我的毕业论文。而所以看不进书,则因为我失去了挑选所看书目的空间。我挑了一本、一本、又一本,然而它们只不过契合我此时的口胃罢了,与毕业论文的题目何干!我于是不得不放下它们,拿起另一批能帮助我完成毕业论文的书。但那又是什么?是我一时兴趣所在的选择,反过来禁止了我趣味的延伸吗?
想到这里,我似乎突然明白了。烦恼始于执着。我执着的是完全自在的状态。这执着绊倒了我。我完全地不自在了。简陋的连环,却精妙得令人遗憾;心生恐惧的我既无力直面,只有以种种哲学搪塞,却忘了自己长挂在嘴边的那句尼采的警言:“我们这些认知者却不曾认知我们自己。原因很清楚:我们从来就没有试图寻找过我们自己,怎么可能有一天突然找到我们自己呢?”如此,更毋论面对、接受和放下——烦恼的大幕,就这样层层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