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瞬间
不晓得等了多久,才终于撬开了大学的小扉。望着呈现在眼前的秘境,本该不胜欣喜,却只不住唏嘘。高考方才完结的那时,若叶在博客上给我留言,说人生一大事件过去了;我不敢否认,但也不置可否。毕竟我到了一段旅途的终点吗?如果说,自从高一初恋上文史以来,我就从未将大学一类的事物为人生的标的;那么时至今日,这个倦怠的身体又为何突然感到一丝令人不安的松懈?对着镜中日益硕茂的胡须,我的心底也仿佛激起一种异觉,宛如自己也苍老了许多。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念及此处,往昔那全部将忘或不将忘的,又悉皆涌上这里,涌上那里,填塞我的胸口,堵满我的笔尖,叫我不书不能释怀。
大学的寝室不高,窄小、非常闷热。这些都教我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我刚踏入高中校舍的那一天——一样来自河南的室友,一样笨拙地招呼,一样腼腆地试探各自的喜好;只是不一样的在于,那时我的家距学校仅仅十五分钟的路程,出来近似全为逃向苍天。几乎从一开始,学业就被舍弃,代之以新近迷恋的历史学科——在那之前,我还从来不曾想象,这个初中以来未有一次合格、只为理解漫画背景而偶然接触的学科,竟然要在不远的将来完全改写我的人生,要成为我的毕生追求。
历史学是一门好的科学,归根结蒂,要美好我们的生活。就如马克·布洛赫所言的那般,它首先触发人们对历史的兴趣,继而激励人们有所作为——现在的我极想见,若没有它的存在,困扰我长久的抑郁症候要从何而愈。用斯大林的话来说,高二的一年确凿是“大转变的一年”;我的漫画之梦亡于此,我的史学理想兴于此,我的浑噩无知终于次,坚忍果决始于此。在这一个年中,我经历了无数的第一次——第一次提笔作真正的文章,第一次向亲爱的女生勇敢告白,第一次要将封闭了十七年的心意振聋发聩地转达给全世界;当然,也第一次经历了全科目的红灯,第一次开始了休学,最后也令我也第一次尝到了高考失败的滋味。
下午一位经管学院的大三学长来拜访我。他是我最初一届的高中同学,在那个时代曾经天天与我共据放学后的教室,同一群奇怪的人一起合唱奇怪的歌曲。现在我去迎接他,就像拥抱了过去,又像告别了过去;在他的身影映入视网膜的第一个刹那,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到乡翻似烂柯人”的句子——是的,一切都太相似了——逝去的高中时代虽然赘冗,放到今天回首,却也只好像一个漫长的瞬间,仿佛我被丢到时空的夹隙里,经年过去才终于落出来。我不知道王质还乡之时作了怎样的计算,但自己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尽管在面对任何人时,我都从未对花费这许多年时间去寻求一个莫须有的真理抱一丝悔恨,但我终归不可否认,在这个被梦魇吞掉的两年里,森罗万象都推进着,熟悉的都变成不熟悉的,知道的都变成不知道的,只空留我自己在原地恐慌地看着时间轴转动,少年才情已成明日黄花。
当我在产房里发出赤子的第一声啼哭时,一定没有人料到我的前途会如此多舛吧;如同我高复抑或大学的同窗们,恐怕也极难料想得到,眼前这个重归平凡与沉默的书生,曾经也做过这个世界上最文艺最理想主义的青年。时间就是这样可怕的,它先以它的漫长折磨你,掠夺你的所有,继而用一个微小的瞬间让你明白,你所有的都没有了。于是我们体验无数个漫长的瞬间,一面忍受它慢条斯理的煎熬,一面悲哀它白驹过隙的戏弄,最后我们都归于尘土,它仍然要逝水东流。
在这浩瀚历史长河中划过的每一颗耀眼的都逃脱不了这个命运。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我曾经写作无数的文章要追挽我失掉的生涯,但究竟苍白无力——因为时光早下了判决,纵然一度生如夏花之绚烂,克服万千的崇山峻岭,终归要随风飘散,只余下活人为他感慨:人生五十年,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乎?犹记得写下《我的历史学观》一文时,我的心里满怀了多少期许——可至于如今,事与愿违,历经悲欢离散,孑然一身,只空余蓑翁似的叹惋。在初中同学毕业五周年重聚的晚宴上,我写下一首《忆秦娥》,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可怜韶岁时时小。青丝未卷人先老。人先老。却听谁忆,却由谁恼。
如今韶华不属于自己,连那些故事似乎都不属于自己,只属于那个早已离去的、漫长的瞬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