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轩札记：《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第五章 犹豫不定的灵魂
一、新知
1、鲁迅的许多早期的著名文章，是在日留学期间写成的，如《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
2、鲁迅的矛盾大观
（1）满怀理想和热情，却总从人心的暗面下手研究
（2）鼓吹进化论，却觉得中国的社会文化在一路倒退
（3）以启蒙者自居，却不相信民智，宁可投靠孤独
（4）相信物质进步能推动社会精神进步，却又认为中国人的病态并非物质进步所能改变
3、矛盾的体现
（1）加入革命组织光复会，却在投身行动时有所迟疑
（2）服从母命娶亲，却抛下妻子远赴重洋
4、在日留学期间，鲁迅几乎一事无成
二、新语
1、知识分子如何看待民众
知识分子如何看待民众是一个大问题，也是一个很难处理的问题。尤其是真诚的以民众的启蒙者自居的一些人（或者说“代思者”），他们将如何把握自己与被启蒙者之间的关系，可能会成为生死攸关的难题。以下我只凭自己过去的经验和思考，设想几种关系，以资谈论。
首先，有的人既要替人家思考，又否定别人的思考能力。这种人很难说是“启蒙者”，因为他本身已否定民智是可以“开启”的，那么他所谓的替别人思考，其内涵究竟为何，实在可以怀疑的。
其次，有的人喜欢替人家思考，但对民众能否也自发地考量并接受其观点感到缺乏信心。青年时代的鲁迅也许就具有这样的特质，他在少年时见多了人的“丑陋的内心”和“麻木的精神”，可能引发了他对民众的本质上的怀疑。他写：“人人之心，无不泐二大字曰实利，不获而劳，既获便睡，纵有激响，何能撄之？”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样的状态，持续久了，大概就要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然后倍感孤独与失落，或者放浪形骸，终于变成全然不同的模样。
然而也有人喜欢替人家思考，并激烈地相信世风将由此转折的。这种人大抵是热血青年，或者猪突的猛士。他们的内心并不敏感，其思考的内容大约也不会很深，内核更可能是别人的，以至于他们竟没有发现代为思考与真正的启蒙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到最后，他们的启蒙可能培养了更多猛士，然而竟没有一个冷冷静静地思考和观察世界的人，可以从他们之中脱颖而出。
我最激赏的启蒙者大概是“懂得代为思考与激发想象力的界限，并能够充分地理解政治上的启蒙的内涵和价值”的人。他们是真正把握了民众心态的大师，能够深入浅出、点到为止，乃至全身而退。他们不会是对启蒙怀抱了过量热情的人，因为民众的愚蠢和迟钝只会让过量的热情走向冰冷和绝望；他们也不会对民众的接受能力毫无信心，因为他们自己对民众的思维能力和取向有深刻的理解和把握。他们不说虚假的话，但也不说最真诚的，他们只说民众可以接受的——最后，他们会成为影响时代和民众思想的核心力量。
当然，还有一种启蒙者，他们只负责思考，不负责宣传——或者说只进行蹩脚的宣传，从来不考虑民众的接受能力。他们说的话都是最真诚的，而且从来不考虑别人听到这些话时的想法。当时代对他们掣肘时，他们就突破时代来进行思维。而他们之所以成为启蒙者，只因为他们说了一句话：“来吧，来思考吧，你的精神会变得像我一样强大。”
2、鲁迅的矛盾与矛盾的鲁迅
鲁迅真的是一个处处充满矛盾的人。这一点我本来是知道的，然而那矛盾的程度之深，还是教我始料未及。最早的对历史人物的诠释是脸谱化，一个人一张脸，贯穿始终。再来是分期化，先按时间区分为“几个思想阶段”，再用简单的语言和观念勾勒出成长路线。但实际上，人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每个人每一秒都孕育着许多矛盾与不调，所谓的脸谱和分期，不过看到的文件简单，所以误以为、或者只好认为它简单罢了。对鲁迅的诠释也经历了这两个阶段，可他却是一个留下了如此丰富又复杂的文件的人，那么对他的诠释，到今天变得如此复杂，他内心的矛盾可以如此激烈和真实，也在所难免了。
我想，鲁迅的矛盾来自于：他被人灌输了巨大的希望，可过往和日常所见却尽是悲哀。偏偏他又没有更现代的思维来结构和超越那悲哀，于是就不偏不倚地被现实推到绝望那边。我想，王晓明老师所说的“尽管他在理智上确实有错觉，但在下意识里，他的实际人生体验还是会深深地影响他”所要传达的也是这个意思吧。
譬如鲁迅的革命，就很有意思。无论从他当时推崇的进化论史观，还是从他后来在国内的活动来看，鲁迅当然是有改变国家现状的意志和热情的。他的加入光复会想必也是真诚的，是真心要为国家和国民做一点事的。然而鲁迅是一个那样执拗地怀疑一切的人。就在与这群革命者的相处中，他的热情很容易地冷却，并进而怀疑起这“革命”和“牺牲”的价值。
我想，革命者的内心原本就不应是纤细、敏感的，如果一个在情感上非常敏锐的人积极投身革命的洪流，要么他实在太蠢，要么他其实很享受屠戮和主宰别人命运的快乐。鲁迅不是愣头青，也不是老辣的政客，他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所以进化论也好，革命观念也好，鲁迅对一项实践理论的信任注定不会太长，甚至不会太坚定。所以我想直到“横站”的时代到来之前，他都注定如此矛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