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孝”与人的出生
在王晓明老师的《无法直面的人生》中,有一段说出生的话。它可能是这些年来我所见到的关于这一问题的探讨和论述中最真诚的,以致那样面目可憎,却又饱含痛彻和沧桑。我把它录在这里:
直到经过了最近这一二十年的人生波折,我才渐渐明白了,人世间的确有“命”这一样东西。当然不是算命先生说得口沫横飞的那种神秘的主宰,它实际上非常简单,就是指你在什么时候,出生在什么地方。一个人的出生,完全是被动的,没有任何人来征求他的同意,他也完全没有可能为自己作哪怕是一点点的选择,就是由于某个偶然的机缘,甚至他的父母也没有料到,他一下子获得了生命,赤条条地站到了人世间。仔细想想,这实在荒谬,我们每一个人,竟都是这样被胡乱推到了人生的起点,开始长长短短,各不相同的跋涉。当然了,谁都想尽快踏进乐园,享受为人一世的生趣,可人寿那样短暂,倘若你一睁开眼睛,就已经被扔在了废墟的门口,就是身手再怎样矫健,恐怕也跑不了多远,只能遥遥地看着别人奔向乐园,自己在一旁哀怨吧。有多少次,你用力鞭打着生存意志的快马,在人生道上纵兴驰骋,终至于人疲马乏,滚鞍下马,却吃惊地发现,你其实还是在离起点不远的地方打转转,不过像如来佛手掌上的孙行者,自己做一个好梦罢了。你当初的诞生时间和地点,正牢牢地把你攒在手心里:这就是你的“命”。
人的历史发展至今,无时不刻在追求某些东西——譬如福祉、快慰,至于今天,则许多人倾其一生争夺自由和公平。可恰恰是这样的人,他们的起点是既不自由也不公平的。我儿时与父母吵架,不知论到什么话题,我竭力大喊:“你们生我,可得到我的同意了吗?”时过境迁,这话说时的语境我已全不晓得了——其实话本身我也忘了,只有父亲一直牢牢记着,并时不时要提起。那当然是孩提一时兴起的妄语,可倘若仔细思考一番,不正也触及了事情的本来核心吗?
这是一个逃避则轻松,直面却深刻的问题。中国人以往只从“孝”的一面去理解,并以之为“天理”。可现在我们知道,天实际没什么道理可言,所谓的“天理”只有两个可能的源头,无非是野兽生命意志和人类理性的结合罢了;而它归根结蒂,应该是人类维护社会稳定的妙计。
“孝”也是如此。试想:你手无寸金,胸无点墨,不过头脑一热,身子一挺,就得意洋洋抱个生命,说是含辛茹苦拉扯大,实际让他过猪狗不如的生活,焉有面目得到子女的爱戴?而人可能是自然界中阶级分化最显著、最受不平等折磨的动物,换言之,必有人之多数,享着不如人意的命,受着不同人种的气,过着不成人形的岁月。如果这些怨恨都朝父母身上发泄,社会怎不益加纷乱、颠沛流离呢?或者大家终日提心吊胆,惶惶不敢生育——则无论从意识形态的操纵者还是从人类种群的立场看,这都不符合稳定、发展的需要。
而行“孝”可以降低生产所需的成本。因为我生、我养,所以你报答我;这个逻辑一旦占据上风,再经过提倡,就可以缓解社会底层生育子女的风险。可看似平等的它,却隐藏了一条不可回避的矛盾——即父母的养是以其生为前提的,这点古人或许并不否认,但它们并不将其作为一组矛盾来理解,或者说,他们认为“养”的投入大于“生”带来的责任,所以还可以换取“报答”的油头。然而实际很明白的是,若不贪图所谓“天伦之乐”,何来养育的辛苦?将养育之恩超越生育之责的任何观念,注定只是为无能父母辩护的托辞。
在全社会力求平等的今天,“孝”对于主流意识形态而言,其实不啻为反动的。而真正能换来子女全心报答的,其实是别样的东西,是你带给他的快乐的童年、轻松的求学经历和送他入人生巅峰的充足准备;不打算提供这些,只想以“父母”之尊坐享其成的,也不配享子女的感激。他们只是闲得无聊,或者苦得无助,就把纯洁的新生拽到污浊的世间,名为生养,实际为自己保驾护航;如果这样也能安保晚年,那生儿育女岂不真是一桩生意,稳赚不赔?
可也许也有人要说:难道子女在世间受的苦难,全是父母造成的?恐怕也不尽然,因为时势在更深刻的层次上规定了人出生以后须受的折磨。然世如今之中国,倘你知识充分,岂不能预见子女的辛苦?如此生不得其所,还要把它弄来这时空,于心何忍?归根结蒂,我自己在数年内可能也将面临是否生养的抉择,然而假使那时我的生活还无太大起色,不能稳妥地为他保驾护航,我绝不放他出来,否则既毁了我,又毁了他,何必如是。
虽则如此,可“孝”毕竟有它的优势。在国家争霸的格局下,人口就是一种实力,听说这世上有发达国家,正因人口不足而困扰——或许到某一天,将因此而产生动荡和灭亡。对此,我唯独能说的是:随它去吧。不禁想起那天孙周兴讲海德格尔,底下一人炮轰:你那是让人类走上自我毁灭道路的哲学。研究海德格尔的许多人是自杀的,但我想,造成这个结果的肯定不是哲学,而是人类亲手开创的这个“不是人过的”社会。
本来也没打算生
好好好,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