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这潭水真的很深

前些时间在网上闲逛，看到一篇博文，题为：“一石激起千层浪，课堂这潭水到底有多深？——《卖油翁》课堂花絮”（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15a71201012bkr.html） 。我饶有兴趣地点击，花几分钟阅毕，不禁对这名“在一线从事教学十四年”老师的水平与中学语文教育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在他的其他博文中，可以看到他颇精彩地阐述教与学的关系，（“教师要终身学习……在教育教学中涉猎的范围不能局限于课本上的知识，还要走出课本，善于拓展相关的知识，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融汇到教育教学活动中……”）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位教师所谓的“涉猎”与“走出课本”，似乎只停留在穿凿附会、捕风捉影的层面。

我们不妨看一看他这篇课堂花絮的全文：

一次，讲授《卖油翁》一课，文中有两个人物，一个是陈尧咨，一个是卖油翁，但文中并没有具体说明陈尧咨是何许人物，只是有这样一段描述：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课堂这潭水到底有多深？我想试探一下课堂的深度，便不断的扔石头，希望激起层层浪花。师：“自矜”是什么意思？生：自夸。师：谁自夸？生：陈尧咨。师：陈尧咨自夸，引以为傲的资本是什么？生：善射，当世无双。师：你觉得“十中八九”的水平怎么样？生：挺好的。师：能不能用“百”字说两个成语，形容箭术高明?生：“百发百中、百步穿杨”学生很自然的说出。师：比起“十中八九”如何？生：不是很好。此时学生已经初步认识到“十中八九”的水平不足以自夸，我又进一步补充，如果陈尧咨是当时的武状元呢，学生一片哑然，课堂顿时热闹开了。生：武状元是这样的水平就有点差了。生：不是一般的差。生：可是“十中八九”怎么就成了武状元了呢？生：腐败吧？学生不敢肯定，只是小声讨论，对于课堂此时的表现我并不满足，继续引导。师：陈尧咨是在哪里射箭？生：“尝射于家圃”师：“圃”是什么地方？生：园子，指场地。师：武状元在马上射箭“十中八九”有情可原，但是在固定的地方射箭出这样的水平，就是不敢恭维了。不知大宋的皇帝知道是什么感受？大辽的皇帝听了又会如何的兴奋？以这样的水平去保卫边疆，又会如何？课堂走到这样的深度已经可以了，我还有点意犹未尽。师：从开国皇帝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到宋徽宗的“瘦金体”，整个大宋王朝就是一种“重文轻武”的风气，难怪如此。有的时候课堂就是如此，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精心准备的教案没用上，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可以看见，他自鸣得意之处，在于从“十中八九”的文本和陈尧咨所谓“武状元”的身份入手，升华到保家卫国和宋代的文人政治。但实际上，这堂课隐含的问题却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出许多。

我们先看所谓的“武状元”。这位老师在博客中说：“文中并没有具体说明陈尧咨是何许人物。”我想他既知如此，应该也去查找了一些资料。但文献中并不见陈尧咨是“武状元”的记载，《宋史》只说他“举进士第一”，且“将作监丞、通判济州”也是北宋对新科进士授官的常例，并无特别之处。最多不过后来任武信军节度使，成了武官；“武状元”之说，实在无从考证。

而“十中八九”是否可以理解为“十支箭中有八九支上靶”，也是存疑的。首先，欧阳修说陈的射艺“当世无双”，难道彼世就当真如此不堪，教一个十箭中就有一两箭脱靶的人物成了“无双”？其次，《宋史》说陈尧咨“尝以钱为的，一发贯其中”，拥有这样的精度的射手，在家圃中射箭，十箭中竟要脱靶一两支？显然，以上两者都不太可能。因此，我认为“十中八九”应解为“十箭中有八九支命中靶心”。

文言文中确有这样的用法。譬如《宋史》中记录神宗熙宁五年的武举时写道：“步射以一石三斗，馬射以八斗，矢五发中的”；元丰元年，又作“步射一石，矢十发三中”。显而易见，这里的“中的”与“中”当是同义，而《卖油翁》中的“十中八九”，当也是此义，否则诸种文献中的矛盾之处甚多，实在无法解释。

那么倘真要说明宋代重文轻武，又该举些什么呢？其实还是可以从陈尧咨入手的。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因陈尧咨射艺高超，"真宗尝欲授以武职，尧咨母不可，乃止"。文莹《湘山野录》中则详叙了陈母的一番言辞：“汝策名第一，父子以文章立朝为名臣，汝欲叼窃厚禄，贻羞于阀阅，忍乎？”这话的意思是说，你状元及第，就应做文职，当名臣，现在贪图节度使的高官厚禄，是让家族蒙羞。后来被迫迁为宿州观察使的武官时，陈尧咨“內不平，上章固辞”，直到“皇太后特以只日召见，敦谕之”，才“不得已，拜命”。《宋史》说他此后“多暴怒”，恐怕就是重文轻武的风气使然，教他即便做到武官中最高的节度使，也要始终愤愤不平，为自己这个状元不值。

回到正题。简而言之，这位老师所使用的论据都是不确实的，不啻为弄巧成拙。是以尽管他传授了一个看似正确的观点（宋代重文轻武），其内涵却是似是而非的，可能引起误解，从而对学生将来的认识造成不利的影响。我把这篇“花絮”发给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看，她认为这其实是“典型的没有备课的表现”，是因为对教学目标的不明确，而导致的东拉西扯，不知所云。而我观此老师博客中文章，颇多言辞恳切之处，因此不忍施以过分的批评。只盼他是一时不查，好心办了错事，也就罢了；然而“课堂这潭水”的深度，怕真的远远超出他的预料。“走出课本”、“拓展相关知识”，固然不错，然而假使不能自己先仔细研习消化，就贸然传授给学生，终究有害无益。

曾子云：“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前两条大家已提得很勤了，唯独传不习的，看来宜乎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