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道德的打碎与重建
在19世纪的地球上一定不存在第二个人能够像尼采一样对道德作出鞭辟入里的精彩批判。他们所以不能如此,是因为他们不是穿越者,也不是真正的天才。所有的人都受制于19世纪的时代精神——在那个启蒙理性刚刚登堂入室,近代思潮才开始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的时候,谁会去质疑新的神话的价值呢?可是尼采这么做了。他竟这么做了。他喊:“上帝死了。”然后动手把一切基督教道德的根基铲除了。也许你会感到奇怪,不是反近代吗?怎么扯上神学、扯上上帝了呢?
这个问题实际上非常容易回答。因为近代道德沿用了基督教道德的全部基本范畴;实际上,近代道德正是基督教道德的发展和延续。从中世纪的死气沉沉到近代的活力四射,宗教精神透过一个假死实现了苏生;它凭依在新的神话上,取得了比中世纪更高的地位。从这一面来说,近代革命非但没有把基督教道德置于死地,反而拯救了它——与我们想当然的结果相反,在革命这场看似颠覆一切的运动中,最本质的东西被继承了下来,成为新时代美德的典范。
尼采正是批判了这样的东西。他的做法前面已经提到:高喊上帝已死,并动手铲除旧道德的根基。然而这两点在逻辑上的联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我并没有看过很多解释尼采思想的书,但在为数不多的几本里,就出现了两种观点:赵敦华认为尼采并不关心上帝的人格及其存在等神学问题,他是在彻底否定基督教价值观的意义上宣布上帝的死亡的;而周国平则认为尼采是从基督教信仰业已破产(“上帝死了”)的事实,引出了一切传统价值必将随之崩溃(“一切价值的重估”)的结论,并将欧洲人面临的价值真空指给全欧洲人看的。要搞清这个问题,我们就不如先了解,尼采到底是怎么思考的。
尼采对人类的旧道德的批评包括三个方面:首先,他认为基督教产生于怨恨精神,而不是像人们通常相信的那样产生于“圣灵”;其次,良心并不是像人们所相信的那样是“人心中的上帝之音”,而是残酷的本能,这种本能由于不能再向外释放就转向反对自身;最后,尼采指出,禁欲主义理想的巨大威力其实并不来自上帝在背后的支持,只是因为人们缺乏与之对立的理想模式,还没有开拓出新的思考范畴罢了。尼采无疑正是这样的开拓者——他的这三条批判是那样振聋发聩,仿佛一个大锣,在我初次与它谋面时就“当”地敲响在我的耳畔!雷朋在他的《尼采》一书中说道:“尼采所谈的问题是人人都能领会的,特别是现代世界中那些迷失方向的人都能领会的。”我以为这话并不确切。我心里的这句话应该是:“尼采所谈的问题是人人都能领会的,特别是现代世界中那些真诚思考过道德与人性范畴的人都能领会的!”
是的,在现代——这个由尼采开启的时代的思想环境下,面对旧道德至高无上的自证体系,每一个真诚地进行过独立思考和实践的人都不可避免地会意识到这些问题,然后惊讶地发现一个19世纪的近代人竟然作了比他们想得更远的阐释。我想,尼采恐怕也是在经历了一个漫长过程之后才体悟到这些的吧。他一定亲身体验了旧的道德,而且恐怕曾比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更信任它,践行它;在这样的时间里,他超人的敏感开始察觉到异样,并最终脱出了这个神话般的体系。
出于这样的考虑和自身体验,我赞同赵氏的观点。尼采是19世纪最出色的道德家,他直击道德的最底层,用超出通常范畴的惊人力量从里面撕碎了它。他才是那个旧道德的毁灭者,而不仅仅是发现者。他是通过发现“生命本质上就是掠夺、伤害,对陌生者和弱者的压迫、压制、严酷,把自己的倾向强加于人,吞并和剥削”,认识到旧道德压抑人的生命力、摧残和泯灭人性,才最终得出“旧道德是恶”这一结论的。他要指出的也不是“价值真空”,而是“价值欺骗”,是传统价值的自相矛盾和千疮百孔。
然而尼采太真诚了。他的悲剧正来源于他的这一美德与其敏锐洞察力的不合时宜的结合。他既发现了什么,就无法对原来的一切沉默或者释怀。这种诚实和认真的态度与他的过于敏感和正确的远见一旦同时出现,就必然令他无法接受灰暗虚伪的现世道德生活。他于是疯了。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尼采扼在他们脖颈上的手突然有些松动了——他们得以用实效主义的逻辑,把精神失常解释为尼采哲学的逻辑结果,从这一面上否定了其思想的价值。
我在这里为他惋惜。他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倒在了新道德的门口,再也起不来了。我更为他惋惜的是,终其一身,他也没有建立起一个与现世相适应的健康的道德基础。尼采长于“破”,而短于“立”;他的许多尝试只加重了世人对他的误会,却没有起到他所想要的效果。我阅读尼采哲学的体验也正是如此——在甫接纳时,感到欣喜而狂热,仿佛眼前的阴霾一瞬间被扫清了;但热情冷却之后,却只能失望地发现尼采建造的道路是一条根本无法实践的更危险的道路。我于是也迷惘了。尼采在打碎了旧道德的范畴之后,所建立的新范畴是那样地无法给人以慰藉。我的信念一度崩溃,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道德。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决定重建奴隶道德。在尼采的眼中,旧道德之所以成为奴隶的道德,就因为它的基础是对生命和人性的否定;它使人变得病态、娇弱、不健康。可是他本人却也承认:奴隶道德在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它有其无法替代的作用。他最用力批判的虚伪不是“道德让人类变得虚伪”,而是“道德本身的虚伪”;切莫以为他批判的是外表仁慈、内心残忍的伪君子——他最希望批判的一点,其实是人们真诚地遵从旧道德,但旧道德本身是虚伪的。旧道德是自希腊以来人类共同撒下的一个弥天大谎,它用莫须有的神圣性和先验性回避了种种质疑,成为统治人类精神的一颗毒瘤。
但旧道德的虚伪,归根结蒂只是基础和动机的虚伪。可是,如果旧道德的基础也是强力意志呢?尼采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我为了摆脱自己面前的虚无,却必须去想到它。实际上,尼采对生命意志的认识是片面的,他只看见了物种内部——人与人之间——的生命能量的释放,却忽视了物种之间的相互作用。我想这也许是因为在那个时代,人性的起点太高了吧!这造成了尼采的二重悲剧:在生活上,他因为发现了人的残忍本性而无法承受这个落差,变得远离人群;在哲学上,他却把人看得过高,而从未想到要把他与所有生物拉到同一层面上来展开竞争。
我藉以重建奴隶道德的基础是生命的第二类本质。我首先承认尼采指出的“生命本质上就是掠夺、伤害,对陌生者和弱者的压迫、压制、严酷,把自己的倾向强加于人,吞并和剥削”,但人的这一本质的对象却绝不仅仅是人而已。人类在生物圈里的地位远没有那个时代的人所想象的那样稳固和崇高;人类和诸多野兽一样,每一时、每一刻都仍然在与自然力和其他物种展开着斗争,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物种之间的压迫优先于物种内部的压迫,在任何条件下,人类都必须先维持自己在生物圈中的优势地位,然后才可以有一切内部的消耗与竞争。道德就是响应了这样的生命需求的东西,它通过有序的方式组织人类的一切资源以对抗外在于人类社会的力量。
有许多现在寻常可见的言行在尼采那时恐怕是无法想像的。比如普遍的环境保护和对于物种多样性的竭力维系,这让现代人的心里开始浮现出一种物种灭绝的危机意识。这种危机意识激发了生命更深层的“物种本质”,即先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优先与其他威胁自身种族存续的力量作对抗。人类为何在现在这个阶段,要开始一改从前的做法,把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提到首要的位置?这不是突然的良心发现,而仍然是第二类本质作用下的结果。人要让自己的种族延续下去,并且继续处在这个世界的支配地位!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人类不惜创造奴隶道德约束自身,来凝聚、团结己方的力量。
有一句歌词这么唱:“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它其实已经在无意中道出了人类的一个终极目标。是的,人类要把世界——这个原本属于所有生物与自然力的世界——改造成人的世界。如果脱离这一点看待问题,奴隶道德就会失真,要么变成旧范畴内的神话,要么变成尼采语境中的罪根。我们所以要打碎旧的奴隶道德,重建新的奴隶道德,就是要回避这二者已经展现或将要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结局。继续信仰前者,一则前者已经崩溃,二则只能像尼采所说的那样,奴颜婢膝地活着,永远处于道德的客体地位;转而废弃奴隶道德,则人类的力量就不免减弱,难以应对今天纷至沓来的灭绝危险。因此我所看到的尼采哲学的逻辑结果,不是与奴隶道德背反的主人道德,而是与旧的欺诈性的奴隶道德所区别的、诚实的道德。
打碎并重建奴隶道德,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为此,我们必须接受人性的低劣,完全放弃作为人的傲慢与偏见,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在漫长的所谓“文明时代”的过程中,人类其实从未被驯服,也没有在本质上超越其他的任何一个物种。然而这个过程又是必要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坦诚地面对自身,不断释放出生命的能量,向强力意志的目标——更高、更完美的境界发起新一轮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