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孟子和他的求放心
孟子思想里有一个很紧要的提法,叫作“求放心”;那是孟子精神世界里的核心,也是孟子哲学体系的重心,更是孟子一生孜孜以求、身体力行的唯一一件事情。我想,要理解孟子其人其书,首先要弄明白“求放心”,及其背后的意义。
“求放心”这三个字的意思当然没有我们字面看来的这么简单。现在的“放心”,是指心绪安定,但在孟子的时代并非如此。我们不妨看看《告子上》中的原文: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不行仁义者,不由路,不求心者也,可哀悯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可以看到,这里的“放心”如果照现在的意思解,那就成了做学问没有别的,就是要让自己心绪安定下来。说出这样的话,也可以算是一位哲学家,但他就不是孟子了。更何况前半句中还有放鸡犬,总不能是让鸡犬也安定下来的意思吧?
实际上,这里的“放”大体相当于现代汉语中“失落”的意思。放心,就是失落在外面的心。孟子作为诸子散文的代表,其一大特点是易读,与佶屈聱牙的《尚书》全然不同。这一段,只要理解了“放”的含义,其他部分的意义也都能顺水推舟地知道了。因此赵岐作《注》时,只蜻蜓点水地说了两句[1],现在市面上的种种翻译,训诂也几乎是一致的。譬如下面引用的三个版本:
“孟子说:‘仁是人的心,义是人的路。放弃了那条正路而不走,丧失了那善良之心而不去找,可悲得很啊!一个人,有鸡和狗走失了,便晓得去寻找,有善良之心丧失了,却不晓得去寻求。学问之道没有别的,就是把那善良之心找回来罢了。’”(杨伯峻)
“孟子说:‘仁是人的心,义是人的路。舍弃了路不去走,丢失了心不知道去找,可悲啊!人们有鸡狗丢失就知道去找。丢失了心却不知道去找。学问之道没有别的,只是找回丢失的心罢了。’”(金良年)
“孟子说:‘仁,就是人的本心,义,就是人的大路。抛弃大路而不行走,丢失本心而不寻求,真是可怜啊!有人鸡犬丢失了,倒晓得去寻找,但丢失了本心,却不晓得找寻回来。研究学问的道理,没有别的,只要把丢失的心找寻回来就是了。’”(史次耘)
然而到这里,细心的朋友可能已经发现,尽管大体没有区别,对于“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一句的解释,却是有差异的。其中杨和金大抵是一个意思,认为学问之道等于找回丢失的心,在这里,“求放心”既是做学问的目的,也是做学问的过程,和做学问本身是等价的;而史次耘的解释不同,他把“求放心”当作是研究学问的“道理”,那就成了一种方法、一种前提,而这种前提是为更好地做学问服务的——在这里,“求放心”被降级了。
他们的争议难道是拍脑袋想出来的?当然不是。这两种争议,历史上古已有之,尤其是朱熹和毛奇龄这一对冤家,在这句话的解释上更是针锋相对。我们知道,清代经学界有所谓的汉、宋学之争。其中宋学,指的就是宋代以来朱熹传下的一支,在后代科举考试中尊为教材的,其中代表就是朱熹所作的《四书章句集注》;毛奇龄却是汉学的先驱者,他从汉注的训诂入手,绕开朱熹解读经文,最终写成专门纠朱熹错误的《四书改错》,开一代风气之先。前此所说的争议,在这两部书中就很明显了。
朱熹在《孟子集注》中如是写道:
“学问之事,固非一端,然其道则在于求其放心而已。盖能如是则志气清明,义理昭著,而可以上达;不然则昏昧放逸,虽曰从事于学,而终不能有所发明矣。故程子曰:‘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此乃孟子开示切要之言,程子又发明之,曲尽其指,学者宜服膺而勿失也。”
在这里,他扩大孟子“学问”的范围,把“学问之道无他”改成“学问之事,固非一端”,从而使“求放心”成为学术大厦中的一层,而求得放心之后,还须“下学上达”、“有所发明”,这引起了毛奇龄的不满。于是后者在他的《四书改错》中直截了当地抨击朱熹歪曲先贤真意:
“据此,则求放心但为学问而设,其曰‘义理昭著’,谓必存心则学问义理始昭著也。曰‘有所发明’,必存心始学问可发明也。是孟子一生只在求放,而注者抄变其词,谓必著义理;孟子一生只存心养性,而注者抄变其词,谓必发明学问,是背驰也。此不过因改《大学》‘格物’为穷致物理,以‘学问’加之‘正心诚意’之先,因之凡求放心,凡尽心知性,俱颠倒抄变,名为补救,而实所以曲护已意。”
那么到底“求放心”在学问中的地位怎样呢?要弄清这个疑问,我们不妨先放下争端,去搞明白两个问题:什么是“心”? “心”又是怎么“放”出去的?理解了这两点之后,再来探究“求放心”的意义不迟。
首先是“心”。如果熟悉孟子的学说,一定能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心”,就是人的“本心”。结合孟子哲学体系的核心“性善论”讲,这个“本心”就是人生来具有的“善心”。此“心”曾以不同面貌在《孟子》章句中反复出现,如“此之谓失其本心”、“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等等,但含义大约一致,都是指孟子眼中初生的婴儿应具有的善良本性。它又可以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体现了仁、义、礼、智四种美德的发端,是为“四端”。
然而在现实中,邪恶无处不在,岂不与“性善”相违背吗?针对这个问题,孟子又提出了他的观点,解释了“心”是怎么被“放”出去的: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於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这一段很长。大意是说:山上的树木很茂盛,水草很丰美,但天天被人砍、牛羊吃,就光秃秃了。别人过来,看见这山光秃秃,以为从来就没有植物在这里,其实是不对的。这跟人心是一样的道理,不能因为看到恶人,就否认善心的一度存在。实际上,人每天都在发出善的“气”,但经过一整天的挥霍,往往又没有了,结果这样一天天形成一个循环,在最后什么也没留下来。所以人有善端,还需要后天呵护、培养,才能真正保留下来,并且发扬光大。
到此为止,我们就弄明白了“求放心”的基本意思。这个“心”,其实就是先天的道德,但人在后天的行为中把它失去了;“求放心”,就是要通过修养,把先天的道德找回来。那么在此基础上,朱熹和毛奇龄的说法,毕竟谁的更正确呢?在我看来,毛奇龄的观点更接近孟子的原意。先秦的儒家思想可以概括为“内圣外王”,其中“内圣”又是重心。在《论语》和《孟子》中所谈到的无非个人修养与治国之术,但是这两部书所载的治国方法,无一不是人内在道德的修养延伸。因此可以说,先秦儒家学者所追求的学问(也即“先王之道”)就是道德本身。在《论语》中有这样一句话: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这更从侧面体现出,在先秦儒学者的心目中,所谓的“学”其实都不外于道德。现在再回过头看毛奇龄的话,其中道理就能体现出来了。毛说“孟子一生只在求放”、“孟子一生只存心养性”,是符合先秦儒家学者的追求的。朱熹自己扩大了学术的范围——他把《大学》里的“格物”解释为“穷致物理”,要去研究事物的规律,自然就不能再把“求放心”当成学问的全部,那么他的曲解原意,也理所当然,不足为怪了。
考证到此结束,一个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了,可是我的脑海里却又升起另一个问题:孟子的“求放心”,我们今人要怎样看待呢?现在,再让我们回到孟子的命题,就不难发现,孟子提出的“求放心”和他的整个体系本身,都是一套先验论的哲学。
从他与告子的诡辩中,我们可以清楚地认知:孟子的“人性本善”,其实是他设定的先天条件,当时既无法证明,又无法简单地反驳,因此才能技压群雄。他的整个知识论也是先验的。孟子将知识等同于道德,又提出道德的根基在于人的“本心”;他还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认为后天习得的都不是最好的东西。那么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呢?当然就是“心”,所以要“求放心”,追回失去的赤子的道德。其结果自然是“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学习成了对内的行为;而人世间也有了最高程度的“善”,那就是“放心”中的道德,它作为道德的发端出现,又作为道德的终点重生。人的“本心”成为道德评判的尺度,发展到极致,就成为了“至善”。
这不由地让我想到了古希腊的柏拉图。作为另一位坚持先验论的哲人,他的思想确与孟子有几分相像。只不过在他那里,“至善”变成了“至真”,“求放心”变成了“回忆”,从本质上,仍然是一种先验的知识论——所有的知识和范畴都已经存在于我们灵魂的记忆中,我们只要通过解放肉体,刺激灵魂进行“回忆”就有机会获得全部的真理。
可是所谓的赤子之心,到底存不存在呢?从现在的教育学观点来看,人的道德认知主要是在后天的教育中激发出来的。孟子在论证性善论的时候,曾经提到“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可是他毕竟没有用这句话去问赤子。实际上,赤子没有赤子之心——人生下来终归是一张白纸,倘放一个婴儿在井边,见人掉下去了,怕是该玩仍然玩,该闹仍然闹,他的恻隐之心在哪里?
我想,真正可能有“赤子之心”的,反倒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我们受的道德教育,从小学至于现在,已经基本到头;人类社会几千年以来最理想主义的美德和气概,我们全都知道了,而暂时又还没有迫在眉睫的生活要我们折腰。这个时候的人,才是真正最天真、可爱、高风亮节的人。假使往后少许,恐怕就不免受烟瘴的呛咳;向前一些,又还未臻成熟,带着孩子特有的自私、刻薄和残忍。至于刚生下来的婴儿,与其说什么善、恶,毋宁说它拥有的只是自然和生命的本能。另一位西方哲学家尼采曾经说:“生命本质上就是掠夺、伤害,对陌生者和弱者的压迫、压制、严酷,把自己的倾向强加于人,吞并和剥削。”这话是我喜欢的,而它其实又无关善恶。因为世界原本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生活抢夺其他人的资源,一个物种为了繁衍生息侵占另一个物种的生存空间,这就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方式,谁都无法摆脱。
而在孟子和柏拉图这些哲人的思想中,我看到了古人淳朴的乐观主义。他们眼中映着至真和至善,可是这两个完美的东西在我们的世界里是否真的存在呢?也许是不存在的吧。恐怕21世纪的任何一位科学哲学家,都不会说世界的哪一个地方还有绝对确定的真理,更不用提它是不是在我们的灵魂中。而孟子的道德哲学其实也一样,数千年的经验让我们清楚:在人类社会中绝对没有一条平坦的道德标准——人岂那么容易被概括为好、坏呢?这个世界上的多数东西既不真也不假,多数人既不好也不坏,甚至连“好”、“坏”这两个标准都是不存在的。与两位哲学家思想中的纯洁相比,我们身边的一切都是浑浊的,彼此交融,又相互混淆。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做一个学人,负担就更加沉重:因为我们必须清醒、警惕,而无法求助于已经设定好了的绝对标准,这样我们才有机会探索并创造出人类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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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行仁义者,不由路,不求心者也,可哀悯哉。人知求鸡犬,莫知求其心者,惑也。学问所以求之矣。
最近,想开始研究尼采的思想,请问清岚,从哪本书开始最好呢?还有他思想的核心是什么呢?是否也是类似于笛卡尔呢?求详细。(没有评论邮件回复的体验烂爆了。)
我只零散地接触了尼采的思想,而且只是片面地吸收了他在道德哲学和生命意志方面的观点。要从零开始的话,《悲剧的诞生》、《论道德的谱系》也许不错。就我看到的部分而言,我觉得尼采和笛卡尔的区别简直就不能用区别来形容了……非要说的话,就是近代和现代的区别了吧。尼采和笛卡尔关注的根本是不同的方面。尼采的哲学特别贴近生活,他的一生都在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寻找健康、完整、自由、向上的生命。
话说你回这条的时候,我收到了邮件……难道我回的时候,你收不到吗?
从来没有收到过(是我没有注册多说的原因吗)
不知道……感觉不该这样啊,某个黑豆就能收到邮件提醒……